我曾经去过许多茶楼,要么普普通通,基本以市井百姓为主,棋牌声声,嘈嘈杂杂,平实中少了些文化底蕴;要么富丽堂皇,精明的生意人在此洽谈业务,豪华里缺了点脉脉温情;要么清逸出尘,丝竹悠悠、茶艺精绝,高雅得又脱离了地气。
然而我的故乡-五凤溪,这个地处成都平原东北的小镇。昔日的老茶馆里却是雅俗共存,氤氲着传统的中国味。
幼年时候,居住在家乡最热闹的玉凤街上。对面就是当地最大的茶馆。小镇上的人们酷爱饮茶,"宁丢大米一斗,不舍清茶一口"。尽管这个老茶馆简单朴素得连名字都没有。可是,这里却是人们停留最多的休闲场所。
凌晨四、五点钟,老茶馆就将小镇从沉睡中唤醒。伙计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:先把乌黑发亮的煤铲进又长又大的茶炉,拉动旧式鼓风机将炉火烧得通红。接着从大大的水缸里舀出事先蓄满的甘甜井水,注满十几个水壶后,依次排放在炉面掏了洞的铁板上。然后,开始安置陈旧的木桌和竹椅。再往白瓷茶碗里放入经济又实惠的花茶。在那个猪肉才几毛钱的年代,一杯茶就几分钱。茶叶没那么多的种类,更无那么多香艳的名字。
曙光初透,第一批喝早茶或者提了暖壶来打开水的客人便开始光临。但是到了午后,茶馆才最为热闹。茶客们进得店来,通常会高喊:"花茶一碗"。伙计应声回答:"来-了"!声音拖得绵长而颤悠,仿佛棉花匠正用弹花锤敲击着弓弦。
茶馆里的茶客三教九流,无所不有。他们喝着盖碗茶,抽着叶子烟。或谈日常琐碎、或论国际大事、或报商业信息。好一方"来不请,去不辞,无拘无束方便地;烟自抽,茶自酌,说长说短自由天!"
众多的茶客基本上以男性为主。而稀少的女客中有一位则颇具特色。她每日肩搭一米来长的铜头烟杆,跟着丈夫进来。夫妻俩只点一杯茶共饮。由于烟杆太长,女人总在烟杆的一头点烟,而男人在另一头"啪嗒啪嗒"地抽着助燃。待烟窝泛红,丈夫便翘着二郎腿、心满意足地吞云吐雾。女人则在丝丝轻烟中,呡茶静坐。这对琴瑟和鸣的夫妻像一缕阳光,温暖了老茶馆里的旧时光。
有人说:"中国的曲艺与戏剧是茶叶浇灌起来的艺术。"此话颇有道理。在过去,茶馆为了吸引客人,常年都有评书、川剧、皮影戏等传统剧目表演。街头巷尾张贴着有关演出的海报。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欣然前往。
川剧表演时,台上锣鼓喧天,店内外水泄不通。而孩子们最快乐的则是观看皮影戏。每每演出结束后总是将后台团团围住,对那些神秘的道具好奇不已。
但是,在老茶馆里,最寻常的表演却是评书。剧目也颇为丰富: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封神榜》、《说岳传》等等。茶馆高台上,仅条桌一张、折扇一把、醒木一方、清茶一盏。说书人着青布长衫,抱拳登台。惊堂木一拍,满座寂然。他们技艺精湛,语言、表情和动作会根据故事情节不停变换。以《水浒传》为例,描绘梁山美景时,说书人声音婉转悠扬,一副心驰神往模样。介绍李逵时,拍胸扬眉,又一腔英雄豪情。讲武松打虎,则时而压低嗓门,神情紧张;时而又手舞足蹈、绘声绘色。
若遇篇幅很长的说词,说书人会一气呵成,如滔滔江水,绵绵不绝。并且吐字珠圆玉润,绝不含糊。手中的折扇同时随着节奏,"呼呼"地开合。立在台上,青布长衫飘飘洒洒,宛如玉树临风。每每这时,观众齐声叫好,掌声雷动。茶客中的豪爽之士,则起身打赏,将钱币扔在铜盘里"叮当"作响。
于是,说书人更卖力,听书者更起劲。不过,无论多么精彩,茶店伙计也不忘眼观六路、耳听八方。他们腰系黑色围裙,肩搭白色毛巾,手提金色铜壶,时时穿梭在座位间掺茶续水。但见开水如银龙一般从长长的壶嘴飞身而出。尽管距离茶碗几尺,却滴水不漏,恰到好处。盏中茶叶浮浮沉沉,故事情节跌跌宕宕,观众心情起起落落。
当茶喝到无味时,故事讲到紧要处,说书人折扇一收,惊堂木一拍,一句"且听下回分解",戛然而止。听众猛地醒来,惋惜一声,各自西东。正所谓:因茶偷得半日闲,万般情思在茶间。
茶香静静弥漫,时光悄悄流淌。老茶馆像首旧时代的歌谣,如今很少再被唱起,但那独特的韵味,绝妙的风情却永远难以相忘。
作者:蒋碧秋